1
月瑶原以为,她此生再不会见到苏夜华了。
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那一日,苏夜华竟然又一次,出现在了她的面前,而那日,正好是她与楚瑜定亲的日子。
那天晚间,月瑶正在汐湖畔放着花灯,回眸间,便见苏夜华在漫天花雨纷飞中,缓步向她走来。
见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,月瑶突然想起,两年前与他初见之时,他也是如此,在落英缤纷中,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。
罗衣胜雪,俊颜如玉,沾染了满身的桃花香,让她一见,心中便悸动不已。
那一夜的临州城,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花灯盛会,整个汐湖的沿岸都挂满了盏盏璀璨夺目的花灯。
而苏夜华在灯谜竞猜之中拔得了头筹,引得湖畔众人哄闹不断。
月瑶原本只是立在灯火阑珊处远远看他,却见他在万千瞩目中,缓步走向自己。
“在下苏夜华,方才猜灯谜险胜,可否有幸请姑娘,共饮这赢得的雕花美酒?”
当苏夜华说出这一句时,远处的夜空突然燃起了朵朵焰火,耀得天空流星如雨,美不胜收。
在这万千流火中,月瑶缓缓抬起头,迎向了苏夜华的目光。
而时至如今,月瑶都清晰地记得,那一刻,在如梦似幻的光影中,苏夜华看她时,那如水双眸中的灼热与温柔,几乎令漫天盛放的焰火都黯然失色。
那一瞬,月瑶其实很清楚,身为临州太守之女的她,是不应该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贸然答应陌生男子邀约的。可她最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,面露羞赧地点了点头。
之后月瑶想,若是当初她没有答应苏夜华的邀约,是不是结果就不会那样地伤人。
但那一刻,她却满心喜悦地答应了他,这或许就是世人常说的,命中注定。
在那一夜的把酒言欢、游湖赏灯之后,苏夜华便时常邀她在汐湖畔相见。
月瑶每次都欣然前往,也渐渐发现,她与苏夜华不仅志趣相投,而且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,即便是一个微笑与眼神,也能够即刻懂得彼此的心意。
但与苏夜华的数次相见中,月瑶却一直未曾问及他的真实身份。
直到后来,她与皇子私定终身的传言闹到临州满城风雨时,月瑶才知晓,原来苏夜华,竟是当今天子派来临州历练的皇六子。
而后她再去与见苏夜华相见时,他竟告知她,京中出了要事,他要即刻启程回京。
那一夜,恰逢十五,月色正好。
苏夜华立在漫天月华之下,紧紧握着她的手,对她一字一句皆无比珍重而深情地说道:“我今生非卿不娶,待到这湖畔桃花盛开之时,便是我十里红妆踏马而归娶卿之时!”
如此炽热深情的誓言,月瑶听入耳的那一刻,亦听入了心。
然而誓言,往往最后,都会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。
那一夜苏夜离去之后,月瑶依旧会时常来汐湖畔静坐,然而眼看湖畔的桃花开了又谢、谢了又开,却始终没有等到他踏马而归,反而等到了他与丞相之女大婚的消息。
那一刻,月瑶望着满目盛放的桃花,泪水簌簌而下,她想,她应该再也等不到他了,而他,也应该用不着她再等了!
2
夜风微凉,流水潺潺。
见苏夜华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,月瑶未曾抬眼,只是神色平静地蹲在灯火阑珊处,将身侧的河灯一盏一盏放入河水之中,看着它们随波逐流,最后渐渐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。
而苏夜华来到她身前,也只是目光极其深邃地凝望着她,却始终没有开口。
后来直到月瑶立起身来,拂去身上零落的桃瓣欲离开的那一刻,他才微微一怔,上前挡住了月瑶的去路:“月瑶,你为什么不等我呢?”
低沉的声音中,有着的是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疼痛与哀伤。
“等你?是给你做侧妃,还是给你做侍妾呢?”
月瑶抬眸迎向他的目光,唇角之上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意,哀凉的,又满是讥讽的笑意。
她实在不解,眼前这个曾经与她山盟海誓,说着非她不娶的男子,在另娶他人之后,竟然还会有脸向她问出这样一个可笑至极的问题。
那一瞬,万籁俱寂,苏夜华看着她唇角之上的那一抹笑意,面色骤然变得灰败。
他突然紧紧拉住了月瑶的手腕,几乎满是恳求地说道:“月瑶,请你相信,我是有万不得已苦衷的。这里是你我相遇的地方,你今夜来此处,其实心中还是有我的,对不对?”
闻言,月瑶再一次笑了,那样从容,那样淡然。然而如此淡然的笑意,却有如一把利刃,狠狠地刺痛了苏夜华的心。
月瑶将手缓缓地从苏夜华掌心中抽离,而后抬眼,将目光静静在他眉宇间流转,一字一句道:
“苏夜华,你凭什么觉得,在你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之后,我依然会在原地等着你?又凭什么觉得,我除你之外,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?”
“难道,你与他定亲,是因为对他有情……”
苏夜华如梦初醒地浑身一颤,呼吸也骤然间乱了几分。
“是的,我是真心喜欢楚瑜,也是真心想做他的妻子。而对于你,在你背弃誓言另娶他人的那一刻,我就已经下定决心,要与你情断义绝,从此见面不识!”
月瑶目光定定地望着他,眸中满是决绝与骄傲。
唯有说到楚瑜的名字时,她的唇角,才在不经意之间,勾起了一抹浅笑,一抹带着温柔与期许的浅笑,让苏夜华的心顿时一痛,连呼吸都有一瞬间地停滞。
3
其实,月瑶曾经也以为,自己再也不会遇到像苏夜华这样让她心动的男子了,可她却偏偏遇上了楚瑜。
而她与楚瑜的相遇,同样是在那个桃花盛放的时节。
那天,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,月瑶没有撑伞,独自兀立在烟雨迷蒙的汐湖畔,任由冰凉的雨水浸湿她的长发与衣衫。
看着眼前纷纷而下的桃瓣,零零落落地铺满了整个湖面,月瑶不禁微微上前一步,对着满湖零落的残红心中暗叹。
这灼灼其华的桃花,盛放之时纵使再美,可终究也逃不过落于污淖、陷于渠沟的命运。
而就在这一瞬间,她的身后,突然传来了一个急切而清朗的声音:“姑娘,湖水清寒,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!”
月瑶循声而望,便见到了楚瑜快步向她走来,缓带轻衫,身姿颀长,满目皆是忧虑之色。
而也就是在那失神的一瞬间,月瑶踩到了一个碎石之上,脚下一滑,便跌落入了湖水之中。
见月瑶落水,楚瑜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,便立刻跳入湖水之中,欲将月瑶救起。
可他刚跳入湖中,便在水面扑腾了起来,而后直直向湖底沉了下去。
月瑶见状,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而后凫水来到他身边,拉着他的手臂,将他带到了湖岸之上。
来到岸上,月瑶抬眸便见楚瑜正愣愣地望自己,秀逸的双眸中满是尴尬与无措。
月瑶知道他如此,定是因为方才的窘迫,而心存尴尬,于是,心中一动,淡笑着对他出言道:
“我方才走近湖面,不过是想细看湖面残红荡漾的美景,却因公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受惊失足落入了水中,不知公子打算如何赔偿于我?”
此语一出,楚瑜的脸顿时又红了几分,他望着月瑶唇角略带调侃的笑意,欲言又止了许久,却始终没能说出任何言语。
见他如此,月瑶顿时又是一阵失笑,再次出言调笑道:“都说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,方才我救公子时,与公子也算有肌肤之亲,若公子未曾定亲,不如对我以身相许可好?”
闻言,楚瑜有一瞬间的愣怔,似乎并未读懂她话里的意思。思虑片刻后,他似乎才明白过来,开始神色复杂地在她身上细细打量。
随之,又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,漫长到月瑶都以为他会回绝她之时,他竟然望着她,极其认真地说了一个字:“好!”
而这一个“好”字,却让月瑶有一瞬间的愣怔,因为她方才如此说,只是觉得他面露尴尬的样子很有意思,却并未想过他竟会真正地答应自己。
之后,月瑶每日不是在庭院中闲坐,就是到汐湖畔看花落花开、云卷云舒,但对那日楚瑜承诺前来提亲之事,却并未有任何期待。
因为那日,当她说出自己名字时,她看到楚瑜眼中,有着一闪而过的惊愕。
她想,楚瑜有如此的反应,应该是他之前听到过临州城中关于自己与苏夜华的种种传闻,因此自然会对她望而却步。
然而楚瑜还是来了。
那天春光明媚,庭前的桃花开得正好。月瑶正欲去湖畔赏景,在穿过长长的回廊时,便见楚瑜着了一袭青衫,纤尘不染地立在花影之中。
一阵清风徐来,吹得庭前的落花缤纷如雨而下,也吹动了楚瑜乌黑的长发与天青色的衣衫在冷风中漫卷飞扬,整个人看起来宛如玉雕般完美。
那一刻,月瑶看着楚瑜挺立在花影下的颀长身影,她的心,竟一时悸动到无法自抑,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,楚瑜心中的坚定与诚恳。
她想,若自己真能做那个被楚瑜真心诚意对待的人,应该也会是一件极好的事情。
也是那一日,月瑶才知道,原来楚瑜竟然是南安王世子。
南安王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,纵横沙场多年,战功赫赫,在朝中与军中都有着极高的声望。
半月前,南安王辞官交出了兵权,举家迁往临州定居。而那日,楚瑜与她在湖畔相遇,恰巧是他们来到临安的第二日。
月瑶想,她会在同样的地点、同样的时节,与如此身份的楚瑜相遇,并且在初见那日楚瑜就许下了娶她的承诺,或许就是上天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。
又或者之前遇到的种种痛苦与磨难,都是为了这一刻楚瑜的出现。
4
那一晚,苏夜华的哀求与挽留,最终是在月瑶的骄傲与决绝中,败下阵来的。
临走之前,苏夜华立在昏暗的灯火中,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,才用颤动不已的声音,对着月瑶说道:“既然你心意已决,那我就如你所愿。若他果真对你一心一意,从此你我便互不相扰!”
那一刻,苏夜华看她的目光似痛似恨,又似含着无尽的自嘲与悲怆,而后便转身,失魂落魄地走入了无边深邃的夜色之中。
月瑶看着他孤寂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之中,心中一时只觉斑驳而怅然。
然而她却始终没有发现,苏夜华转身离去那一刻,眼眸深处那一抹深深的不甘与阴霾。
那一日之后,楚瑜时常会托人送月瑶一些别致可心的小物件,偶尔也会亲自前来杜府,邀她策马同游。
每次出游,月瑶侧首,总会看见楚瑜用温柔而缱绻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自己,让她的心悸动不已。
可不知道为何,每次与楚瑜相见,月瑶除了满心的喜悦与甜蜜外,还会隐隐浮现出一丝不安来。
她想,她会如此,应当是婚期将近的缘故,但却从未想过,这种不安会在成亲那日,真正变成让她措手不及的现实。
那天,大风狂肆,暗云翻涌,一场滂沱大雨似乎已迫在眉睫。
月瑶乘着花轿,在喧天的锣鼓声与十里红妆的簇拥下,缓缓去向楚府。
然而来到府门前,月瑶挑开轿帘,却见楚瑜着了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衫,立在大门之前,薄唇紧抿,面色惨白。
而整个楚府,也笼罩在一种抑郁沉闷的气氛之中,丝毫没有大婚的喜悦与喧嚣,甚至有小厮正在一条一条撤下府院内高悬的红绸与彩灯。
那一瞬,月瑶的心蓦然一沉,手中紧捧着的苹果也瞬时掉落轿面,摔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。而与那苹果一同摔碎的,还有她满心的喜悦与期待。
就在此时,半空中一道炽热的光亮闪过,滂沱大雨立刻无边肆虐而下,瞬时将楚瑜清瘦的身影淹没在了漫天雨雾之中。
然而,漫天雨雾之下,楚瑜却依旧不动如山,任由冰凉的雨水一分一分打湿了他素白的衣衫。
见此,月瑶不顾喜娘的阻拦,掀起轿帘快步跑到楚瑜身边,略带迟疑地唤了他一声:“楚瑜?”
下一瞬,楚瑜却突然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,然而与他紧紧相拥,月瑶感觉到的却只有无尽刺骨的寒意在全身蔓延。
也不知道被他这样抱了有多久,楚瑜终于回过神来放开了她,声音与身体皆微颤着开口道:“月瑶,我的父亲过世了……我们的婚礼,只有延后了……”
闻言,月瑶顿时只觉心下一片冰凉,连天地也在那一刻,变得昏暗无光、模糊不清。
5
那一日,月瑶最终还是住进了楚府。因为按照大齐的习俗,花轿抬至夫家之后再抬回母家乃是大忌。
所以月瑶只得以待嫁之身,入住楚府的别院之中,待楚瑜守丧期满后,再与他行大婚之礼。
住进楚府后,月瑶才知南安王之所以来临州定居,并非是因年迈而辞官归隐,而是因为多年来,南安王战功卓越、功高震主,一直被天子所忌惮。
如今天子龙体每况愈下,众皇子夺嫡之争愈演愈烈,所以天子才胁迫其交出了兵权,将其贬谪到了临州。
而南安王的过世,也十分蹊跷。前一日他还与府中众人谈笑风生,然而第二日早间,却突然被发现暴毙在了床榻之上。
仵作勘验后官府几经侦讯,也未查到任何死因,但明眼人都知道,南安王如此,只怕与今上脱不了关系。
遭逢如此剧变,楚瑜变得寡言少语了许多,他每日不是如疯魔一般练习武艺,就是废寝忘食地研读兵书。
见楚瑜如此,月瑶并未阻止,因为她知道,那是楚瑜在发泄心中的不甘与愤懑。
南安王当年南征北战,为大齐的长治久安立下了不世功勋,然而晚年却落得贬谪他乡、暴毙而亡的结局。
她可以想象,身为南安王世子的楚瑜,在见到父亲冰凉尸身的那一刻,心中的震撼、悲痛与愤恨,定然是比此刻要浓烈千万倍。
于是,她会在楚瑜每日练得手脚磨出血之时,满目心疼地给他上药,会在他挑灯夜读之时,给他熬一盅香浓的参汤。
而每次她如此,楚瑜都会深深地凝望着她,而后用无比轻柔的声音对她说道:“月瑶,有你在我身边,可真好!”
每次楚瑜说出这一句之时,他的声音总是轻柔而温润,望向她的目光,亦是深情无边。
可不知为何,月瑶总能从他的眼眸深处,感觉到一丝深深的冷寂与疏离,让她的心猛然一阵刺痛。
不过月瑶想,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他们的未来还那么长,只要她足够用心与包容,楚瑜应该依旧会是那个与她策马同游、用温柔深邃的目光凝望她的少年。
然而世事却总是难料的。
京城传来诏书让楚瑜领军赴漠北抗击北狄来犯时,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。
临行那日,月瑶目送他一身戎装消失在漫天纷飞的落雪之中,不知为何,心突然就空了一片,似乎再也填不满了。
而在楚瑜离开的数日之后,京城便传来了苏夜华登基为帝的消息。
闻此,月瑶只是在唇角之上,勾起了一抹淡然而冰凉的笑意。
苏夜华如此,也算是得偿所愿,不过他既然在此时登基为帝,那么楚瑜远赴漠北就定然与他脱不了关系。
看来,苏夜华当初口口声声说着的互不相扰,也不过只是在自欺欺人。
苏夜华终归还是不愿意让她与楚瑜有朝夕相处的机会,即便此刻他们根本没有行夫妻之实的可能。
只是,苏夜华如此,却只会让她更加坚定地将苏夜华从自己的心中不留一丝痕迹地抹去,全心全意地做楚瑜的好妻子。
那一日之后,月瑶每日都会给楚瑜写一封信,将自己对他所有的眷恋与相思,都一笔一划地述于笔端。
然而,每一封信寄出之后都如泥牛入海,再无音信。
月瑶想,她一直未收到楚瑜的回信,应当是漠北战事紧急之故,他实在无暇给自己回信。所以之后,月瑶每日再写书信,都只是将其束之高阁,再未寄出给楚瑜。
看着阁上的书信越积越多,月瑶只是淡淡一笑。她想,她一定要在楚瑜凯旋那日,将所有的书信都一一拿给他看,让他愧疚与自责,也让他知道,她对他的思念与依恋。
6
漠北的战事,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的深秋时节,最后以楚瑜所率之军大破北狄而告终。
楚瑜凯旋归家那日,月瑶早早便立在庭院前,等待着他的归来。
那天,在斜风中纷飞的细雨打湿了月瑶的长裙与长发,然而她却无瑕顾及,心中反复酝酿着的都是见到楚瑜之后,她应当说些什么。
是诉说这些时日自己对他的相思之意,还是责备他这些时日对自己的无视……
然而,自始至终,她却未能对他说出任何一句言语。
因为那一日,她最终等到的是楚瑜身边的小厮来报,说新帝让楚瑜即刻赴京复命,并暂留京中商讨漠北军事布防事宜。
那一刻,月瑶看着眼前在斜风细雨中零落的枯叶,心也在那一瞬间跌入了谷底。
而也是在那天,月瑶终于收到了楚瑜迟到了数月的亲笔书信。
书信之中,楚瑜告知她,她是他此生唯一所爱,他也从未忘记过他对她的许诺。
不管有任何阻扰与艰险,也不管要经历多少痛苦与磨难,都请她相信,他此生绝不会负她,待他从京中归家之时,便是他们洞房花烛之时。
看着手中的书信上那飘逸隽秀的字迹,月瑶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,他一字一句的深情与坚定,他字里行间的眷恋与相思。
她顿时只觉之前心中的所有忧虑与猜疑,都立刻如烟消散,就连愁云惨淡的天空,都透出几分朦胧曼妙的诗情画意来。
那些时日,京中传来了长公主在新帝大宴群臣的庆功宴席上,当众请旨招楚瑜为驸马的消息;又传来了楚瑜为了世袭南安王爵,允诺了娶长公主为妻的消息……
然而对于这些流言,月瑶听闻,都只是一笑置之。
因为她相信,那个会对她温柔浅笑的楚瑜,那个字里行间都流露着深情与坚定的楚瑜,怎么会,又怎么可能,为了追名逐利而置她于不顾!
这些消息,定然都是那人故意散布出来给她听的,那么她便听着就好。
冬日里飘下第一场落雪时,京中终于传来楚瑜启程归家的消息。
那日,月瑶立在别院前的梅影下遥望着,整个楚府上下为了迎接楚瑜的归来,正紧张忙碌地悬挂彩灯、扎系红绸。
她心中只觉喜不自胜,因为她知道,楚瑜踏马归来那刻,便会兑现他的诺言,十里红妆,娶她为妻。
自那日起,月瑶每日都在别院中赶制着嫁衣。
之前因为婚期紧张之故,她并未来得及在嫁衣上绣上那象征祥和与圆满的花开并蒂的图案,而这次她一定要绣完,这样她与楚瑜,才算得上真正的圆满。
那一日,月瑶正绣完嫁衣上并蒂双莲的最后一针,却突然听得楚府中喜乐大作、礼炮齐鸣,似乎正在举行着一场盛大非凡的婚礼。
月瑶顿时心中一沉。
失神的那一瞬间,锐利的针尖刺破了手指,殷红的血液在并蒂莲的蕊芯中染上了极致艳丽的色彩。
然而月瑶却并未察觉,她满心满眼都是院墙外沸反盈天的鼓乐与喧哗。
她忙快步走向院外,却被别院外把守的小厮拦阻而下。
她才发现,原来她早已被软禁在别院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。
那一刻,月瑶立在漫天纷飞的雪中,看着楚府高悬的红绸与彩灯,突然觉得整个天地都如流动的血液那般,殷红、刺目与凄厉。
7
夜间,雪下得大一些的时候,月瑶终于在别院中见到了楚瑜的身影。
他一袭喜服,艳艳如灼,挺立在漫天飘飞的落雪之中,几乎让满园盛放的红梅失了颜色。
那一瞬,月瑶看他,看得极其认真。
他英挺的轮廓,如画的眉眼,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俊逸出尘、器宇不凡,只是可惜,他此刻身着这样的一袭衣衫,为的人却不是她……
“月瑶,对不起,我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,但我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的……”
在与月瑶默然相望了许久之后,楚瑜终于还是先开了口,然而开口说出的,竟也是月瑶似曾听闻的言语。
“庆功宴那天夜里,我喝得酩酊大醉,误将长公主当做了你,所以我必须对她负责……
“况且娶了长公主,她能帮我重振南安王府,而且公主已经答应我,明年我便可纳你为侧妃,月瑶,你再等我几个月,可好……”
之后,楚瑜似乎还言辞恳切地说了些什么,但月瑶没有听清楚,也不想听清楚。
她只知道,楚瑜所说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字,都比那漫天飘落的冰雪还要冷,让她疼到钻心刺骨,撕心裂肺。
她曾经以为,她之前所经历的所有痛苦与磨难,都是为了与楚瑜的相遇、相知与相守,也曾以为,楚瑜会如她这般,不管有多少艰难与险阻,都依旧坚定如初……
然而此刻她才发现,原来所有的一切,都仅仅只是,她以为而已!
说到底她与楚瑜真正相处的时日,也不过只有数月而已。她所见到的、所了解的,或许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楚瑜。
又或许,她所爱着的那个楚瑜,从来都只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而已。
就像曾经她以为她与苏夜华能够举案到白头那样,到最后,终究只是成了一个笑话,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那一晚,月瑶将那些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,与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,都扔进了火盆之中。
看着它们在火盆中一寸一寸化为灰烬,月瑶瞬时吐出了一口血来,鲜红艳丽,直指人心。
可那一刻,月瑶竟然不觉得疼,因为她的心,早在楚瑜对她说出那一番话语时,就已经支离破碎了个彻底。
那一日后,月瑶每天都睡得浑浑噩噩,可她却又无比贪恋这样昏睡的时日。
因为唯有在梦中,楚瑜才又会变成当初那个与她策马同游、用温柔缱绻目光凝望她的少年。
有时候在梦中,楚瑜的身影还会与苏夜华重合,让她分不清梦中那个与她朝朝暮暮的少年,到底是楚瑜,还是苏夜华。
所有的一切,直到那日楚瑜再次奉命出征漠北、长公主仪态万方地推开别院的大门时,月瑶才突然如梦初醒。
那天,长公主立在倾斜多姿的梅影中,对她笑得妩媚优雅:
“其实,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样的女子,竟然让我那个皇弟,不惜用楚氏全族的性命来做要挟,迫使楚瑜答应迎娶我。
“而楚瑜也是,纵使明知身为驸马不能纳妾,却依旧要将你强行留在自己的身边,还对你说什么,要纳你为侧妃之类的鬼话……”
对此,月瑶始终未予理睬,只是目光空洞地凝望着窗外在寒风中吐蕊的红梅,看得出神。
见此,长公主不禁微微蹙眉,而后露出了愈发高华无双的笑意:
“只是你一直困在此处,我那皇弟以为你对楚瑜依旧不离不弃,所以他为了逼你就范,又迫不及待地对你们杜家出了手。
“你恐怕还不知吧,你们杜家因涉嫌通敌叛国,已被查抄家产,杜家一干人等,也已全部关入了昭狱之中……”
闻言,月瑶顿时只觉自己那颗已支离破碎成齑粉的心,竟然又再一次被撕扯到鲜血淋漓,让她疼痛到无法呼吸。
她想过苏夜华会千方百计阻挠她与楚瑜,可却从未想过他竟然狠绝至此。
8
那天,月瑶几乎是用金簪死死抵住自己的咽喉,才冲破别院前的重重拦阻,强行离开楚府的。
离开楚府后,月瑶即刻前往京城,放下自尊、放下自我,以犯臣之女的身份,在大雪纷飞的宫门前,整整跪了一宿。
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,她终于在宫门前见到了苏夜华的身影,一袭明黄色衣衫,立在初升旭日的微光中,熠熠生辉,却生生灼痛了月瑶的眼。
“月瑶,你终于来了!我就知道,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……”
言语间,苏夜华向她伸出了手,温润的声音中满是关怀备至的温柔与疼惜,唯有不经意间微勾的唇角,透露出了他此刻心中的得意。
那一瞬,月瑶只是微微抬起头,神情木愣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深爱过、曾经深信过、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能与他一生一世的男子,露出了一抹凄凉若心死的笑意。
“苏夜华,只要你能赦免杜家,什么要求,我都答应你……”
那一晚,月瑶在苏夜华身下,听着窗外的无边落雪下了又停、停了又下,自始至终感觉到的只有屈辱与疼痛,痛不欲生的疼痛。
第二日,月瑶强忍着浑身的疼痛与酸楚,拿着用自己的尊严与清白换来的赦免诏书,去到了昭狱之中。
然而当她来到昭狱之中,见到的却是父兄早已冰凉的尸身。
“畏罪自尽”便是月瑶从狱卒处得到的最终答复。
听闻这几字的那一刻,月瑶顿时失声大笑,笑着笑着便已泪眼婆娑,最后再是口吐鲜血。
原来苏夜华要的,仅仅只是对她的羞辱与蹂躏,竟然连唯一一个让她说服自己苟活于世的理由,都不施舍给她。
不过,如此也好……
那天,月瑶迈着踉跄的脚步,跌跌撞撞地站上了皇宫中最高的城墙,一袭红裙在无边风雪中漫卷飞扬,惊艳决绝。
看着脚下的皇城被无边落雪所覆盖,恍惚中,月瑶似乎又看到那年春日繁花满城的景象。
她曾经以为,能在那样美好的时节与苏夜华和楚瑜相遇,是上天对她最好的眷顾与安排。
而此刻来看,一切只不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。命运对她有的,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戏耍与捉弄。
而那两个她深爱过的男子,口口声声对她说着定不相负,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与辜负她。
如果可以选择,她宁愿从来没有与他们相遇过,并且永生永世都不要再与他们相遇……
而后,她轻轻抬足,向着城墙外迈了出去。
迈出城墙的那一刻,她似乎看到苏夜华在城楼下目眦欲裂地向她狂奔而来,撕心裂肺地大喊着:“月瑶,不要,都是我的错,你只要下来,我什么都答应你,求你不要……”
而那一刻,月瑶却也只觉得好笑。
他对她步步紧逼,打碎她的所有期盼与希望、践踏她的自尊与骄傲、粉碎了她最后一丝活下去的理由,明明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,而此刻,却做出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。
又到底是在做给谁看呢?
在她走后,他是否还会追封她为妃,缅怀她一生,让世人都看到他的痴情与长情呢?
又或者将她葬入帝陵,待百岁之后与他进行合葬,让她此生都无法再摆脱他呢?
还有那个远在漠北之人,又是否会为她的离开,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痛与难过呢?
又或者只是软玉温香在怀,对她这不贞不洁之人的死,完全嗤之以鼻呢?
……
不过这些,此刻对她来说,都已经无所谓了,因为她即将去到的地方,没有痛苦,没有纷扰,也不会再有人一次一次地辜负她、欺骗她,再将她伤到体无完肤、痛不欲生……
原来,不用与他们再相见,竟是如此的好……
最后,月瑶缓缓闭上了眼,与漫天的雪花一同飞落,迎接最后的解脱与盛放。
9
看着月瑶重重地摔落在脚下的雪地上,红色长裙与殷红的血液在地面迅速绽放成了一朵鲜红刺目的红鸢花,苏夜华这个手握天下的帝王,第一次如一个败军之将一般,颓然无助地跪倒在地面之上。
他匍匐于地,用颤抖不已的双手,一遍一遍轻抚着月瑶逐渐冰凉的面庞,就仿佛是想留住一个随时可能支离破碎的梦。
时至如今,他还清晰地记得,当初在临州与月瑶初遇的情景。
那天,在万千流火中,她一袭长裙立在花影深处,容颜殊丽,似幻似真,让他的心一时悸动不已。
在临州相处的那数月,他满心满眼有的都唯有月瑶一人。那一段时日,他甚至觉得,而只要能与她在一起,便仿佛是拥有了世间的一切。
但之后先帝病重,诸皇子皆蠢蠢欲动,他迫不得已回京。
离开前,他同她许下了非卿不娶的誓言。
然而势单力薄、又并不受先帝看重的他,回京后为了问鼎那九五之尊的位子,权宜之下便娶了丞相之女。
开始他也想过,与月瑶斩断前尘,从此之后不再相见、相扰,可后来他才发觉,他根本做不到。
他一想到月瑶要另嫁他人,就几欲成狂成魔,所以,在她与楚瑜大婚前夜,他秘密派遣杀手刺杀了南安王。
虽然明知如此会引发朝局动荡,让慑于南安王威仪的北狄闻风而动,但只要能阻止她与楚瑜成亲,他也在所不惜。
而后北狄来袭,他便顺势让楚瑜出征,并派人秘密截获月瑶与楚瑜之间互传的书信,为的就是让他们渐生嫌隙。
楚瑜凯旋那日,也是他故意下旨,让楚瑜先行赴京复命,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相处的机会。
在楚瑜来到京城后,也是他故意让楚瑜多次与长公主偶遇,并让长公主见到楚瑜在校场中百步穿杨的飒爽英姿。
因为他太清楚长公主的喜好与为人,只要长公主中意楚瑜,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将楚瑜招为驸马。
所以之后,长公主在楚瑜的酒中下药、与楚瑜行了夫妻之实,又构陷月瑶的父亲通敌叛国、查抄了杜府,并以月瑶的性命要挟楚瑜就范,他都未进行阻止。
就是想用此,让月瑶彻底对楚瑜心灰意冷。
而后楚瑜为了不让月瑶知道杜家之事,将她软禁在了杜府,对此他也只是一直冷眼旁观。因为他知道,以长公主的心机与算计,与楚瑜成亲后,有的是手段与办法,让月瑶自行离开。
而月瑶离开楚府后,为了搭救杜家之人,自然别无选择地只能来求他,再次回到他的身边。
其实他也知道,以月瑶那样骄傲且决绝的性子,被他以这样的方式强留在身边,她会有多么地憎恶他,但这些与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相比,根本不值一提!
只要她能留在他的身边,他能永永远远地占有、拥有她,她对他是爱是恨,他都甘之如饴。
所有的一切,都在他的算计与意料之中,但他机关算尽,却唯独忽略了一点,当初他能登上帝位,完全是仰丞相之鼻息。
如今丞相权倾朝野,早有把控整个后宫前朝之心,又怎能容忍一个他为之成魔成狂的女子留在他的身边,来威胁他女儿的皇后之位呢?
所以,在月瑶入京后,丞相便连夜秘密处死了杜家满门,让月瑶对他和这个世间,都万念俱灰……
落雪簌簌而下,天地间一片冷寂萧索。
苏夜华怀抱着月瑶已经冰凉刺骨的尸身,突然癫狂大笑,笑到肝胆欲裂。
他曾以为,他已稳操胜券地手握天下,又得到了心中挚爱。然而此刻看来,所有一切,都只不过是一场笑话,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……
“月瑶,我错了……我不应该强行让你回到我的身边……只要你醒来,我立刻就送你回临州,送你回到他的身边,好不好……求你……”
他一遍一遍卑微地乞求着怀中的女子,直到声嘶力竭,然而他怀中的女子,却始终毫无应答。
应答他的,只有无边风雪飘落的声响,瞬时淹没了整个茫茫的天与地……